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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和学术语言

1999-07-21 来源:中华读书报 □陈嘉映 我有话说

学术文章里充满了奇怪的干燥的模糊的语词,弯弯绕绕的句子,让普通人望而却步,业内人士也照样头疼。但学术不属娱乐业,不能指望由媒介广为传播让老百姓喜闻乐见。两个极端取中何如?这种聪明主意通常不得要领,艰深的语言有时是学术内容要求的,有时是用来骗自己吓唬别人的,浅显的语言有时是大师的炉火纯青,有时只由于流于表面不肯深思,若如此,如何取中?倒不如琢磨一下学术语言怎么一来就有别于日常语言了。

身份标志。一个行当有一个行当的行话,这背后有很复杂的原因,其中主要的一个是不让这个行当外面的人混进来。我们可以通过服饰举止居住区域等很多因素来识别一个人,但最保险的是听他怎么说话,肖伯纳在《卖花女》一剧中把这一点写得淋漓尽致。派个中学语文老师去和卖毒品的接头,一开口人家就识破你不是同行。搞学术是一种资格,一种身份,需要“会员证”,证件上的戳子就是语言——你可以不会写德文、英文、希腊文、古文,但你不能不会写学术语言。会使用学术语言就是学者,这个标准是很公平的,因为别的东西你也许一年学会了也许五年学会了,学术语言却至少需要你上四年大学外加三年研究院,毕业后还得再实习三五年。费这么大劲儿学到的东西,谁挡得住他玩命用?

概括性。需要这么多年才学得会的学术语言当然有很多优点,其中最突出的一个是概括性。你说“天冷,水都结冰了”,他说“在外因的作用下量变导致了质变”,你说“有只兔子在草地里跑”,他说“一个个体物体存在并在某一空间范围内运动”,你说“我讨厌冬天”他说“可天下的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

当然不是说日常语言就不会概括,人难免一死,有一利必有一弊,这些都是很概括的说法。实际上无论你要概括什么,日常语言都够用,因为我们有“所有”“一切”“凡”“每”等字词,还有一些极便于概括的语法,例如“谁先来算谁的”,“爱谁谁谁”。

其实,概括并不能产生学术,在这一点上喜欢使用大词儿的学术家大概有点误解。人终有一死,火烧了烫手,水往低处流,就是些常识,我一本正经拿它当学术跟人说事儿,人家笑我。当然,不但水往低处流,苹果还往低处骨碌呢,但就算我把苹果、哈拉子、失足青年都概括在一起,总结出万物都向下方运动,我也成不了牛顿。往下掉的苹果并非启发牛顿把一切往下掉的东西都概括成往下掉的东西,而是启发他用同一理论来解释平常概括不到一块儿去的东西,例如往下掉的苹果和不往下掉的水星。中国出了无数能把一切概括成一切的侃山家,就是不出牛顿和康德。学术语词不在于比日常语词更概括———哪个能比“一切”“凡事”“都”更概括?学术语词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具有理论建构的身份,并在这一意义上更“抽象”。

自然科学榜样。但话说到这里,我们就得区分一下自然科学理论和人文-社会理论了。有人觉得社会科学起点落后,但最终可以接近自然科学那种系统、准确。但我们知道事实上人文-社会科学的起点如果不比自然科学更早,至少并不更晚,它至今还没发展出自然科学那样公认的体系,实非努力不够,而是本性使然——两者的发展方向相反。自然科学力求建立一个理论框架,在这个框架里可以进行单义的推论,达到了这个目标,推论就成为自动化的,就可以在严格定义的范围内进行预测。人文-社会科学所要提供的则是普通意义上的理解和解释,因此必须保护“原生现象”的丰富含义,从而不可能进行自动的推论,不可能具有预测能力。历史学(人文-社会科学也叫“历史性科学”)让我们理解历史和现在,有所理解地迎向未来,但这种“鉴往知来”绝不是指预知未来,那是算命先生的本事。

人文-社会科学既然是科学,少不了推论,不可能只是一大堆直觉。既要推论,就要对概念作技术性的处理,所以我们不能要求人文-社会科学完全在自然语言的层面上开展。但另一方面,人文-社会科学以理解和解释为目标,而理解最终只能依赖自然概念。所以,人文-社会科学的推论永远是局部的,不可能产生科学的体系,不可能成为体系性的科学。你尽可以把人文-社会科学的这种两重性看作一种尴尬的局面,也不妨在其中看到人文-社会科学的意趣。但回到语言问题上来,我们就知道事实上人文-社会科学将永远有别于日常语言,又有别于自然科学的技术语言。赵汀阳说“学术语言需要不断到生活中回炉”是说得很中肯的。最棒的,是用小学生都读得懂的话说出最深入的道理。可惜并非所有的学术工作都能这样进行。人文-社会科学是个广大的领域,一端和人生哲理接壤,另一端和自然科学接壤,语言有难有易原属难免,只要我们知道为何难因何易,就能识别真学术语言和伪学术的语言了。

翻译用语。对于中国学术人来说,还有一层额外的麻烦。现代中国学术基本上源自西方,现代意义上的“理论”本身就是一个西方概念,一种西方的实践,所以,一旦到了“理论层面”,即使研究国学的,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成了“西学”。既然是从西方引进的,免不了要采用好多从西语翻译过来的概念,不属中国人的日常语言。在这件事上,我表达过这样的看法:“我绝不赞成滥造新词。不得已而营造的时候,则须尽心营造义理上通顺形象上可感的新词。能够与日常用语相通,就尽量沟通,不要有意制造乖僻。翻译的时候有时迫于无奈采用过甚至制造过不少怪异的语词,但自己写文章的时候最好不用它们。这些并不大舒服的语词,主要是起车乘的作用,并非邀请人们在其中安家。我们有了车,出门就方便了,但把家安在车上,却很不舒服”。当然,在中国人有自己的学术思想之前,总要受一点外文的欺负,对这也得有个思想准备。

现在的学术语言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或正或反或真或假想到几个缘由,明白了这些缘由,再来批评伪学术的坏语言就容易批到点子上。这个题目还有好多可说的,限于篇幅,留给别人唠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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